第169章古文尚书证伪（下）

李延凯见陆九思此人仍是冥顽不灵，倒也没有反感，反而由衷升起一股指点年轻人迷途知返的使命感。

他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便请状元郎自述吧。”李延凯想，不外乎就是文本变形，比如周公封康叔于卫，《尚书》中却言其为康诰。

但李延凯早想到了缘由一一《史记》记载，孔安国此人寻到古文尚书后，是“以今文读之”，既然如此，流传过程中，古文尚书有多次改写，文本出错，岂非正常之事？

“其一。“陆安说：“古文尚书《太甲上》一篇中，伊尹训太甲，作书曰："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。'然，《礼记》曾言：父前子名，君前臣名。’《正义》又曰：尹，正也，众正官之吏。'，敢问李密学，莫说古时，便是如今，可有臣子在君王面前自称官名一说？李密学上书时，莫非是自言'密学'如何如何？”“古文尚书称谓紊乱,不似时人所作,倒像文盲瞎写。”这话实在讽刺辛辣，台下立时响出笑声。

李延凯板着脸,他没有笑，立在那里像一根古旧的黑木。陆安提出的第一个例子就已打中了七寸，他直接被噎住。一一这已经不是文本抄错所能解释的了。

但凡有任何一个先于《礼记》的古籍提一嘴臣子能在君王面前自称官职，或者多来几个例子佐证那个时候人人都是自称官职，李延凯如今也不至于如此旭尬。

而其他文人学子在笑声过后，人也凝固住了。坏、坏了…好像似乎确实……这个论据非常强而有力。也就是说，古文尚书真的有可能是伪作？！晴天一道霹雳，文人们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咬咬牙，硬硬心。再看看。孤证不立，万一…万一是传抄过程中抄错了呢！陆安礼貌发问：“李密学若是对此条无有疑问，不若再听听下条？”李延凯微妙沉默后，应了一声嗯。

连中气都不足了。

陆安便又接着说：“这其二，便是体裁不符。《尚书》中，文章共有六体，分别是′典、“谟、训、诰、“誓、“命。”“典，即经典记载，如《尚书·尧典》。”“谟，即君臣谋议，如《尚书·皋陶谟》。”“训，即训导的文字记载，如《尚书·伊训》。”“诰，即各种告谕记载，如《尚书·盘庚》。”“誓，即出征前的誓师词，如《尚书·汤誓》。”“而命，即是君对臣的命令的记载。”

李延凯瞳孔放大，嘴唇亦轻轻哆嗦了起来。陆安注意到了这方面的细节，露出微笑：“看来李密学已经注意到了一一真不愧是枢密直学士。”

台下，有读书人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：“君对臣的命令记载怎么了吗？”有那本经为《尚书》的学子思考了一下自己所学的内容，惊呼一声：“命’一体裁，《尚书》中共有《肆命》《原命》《说命》《旅巢命》《微子之命》《命》《贿肃慎之命》《毕命》《图命》《顾命》《文侯之命》几篇，其中，只有命》和《文侯之命》出自今文尚书，其余全是古文。《顾命》自'成王将崩，命公、毕公率诸侯相康王，作《顾命》'开头，乃周成王临终下命令；《文侯之命》以'王若曰'开头，乃史官代宣王命，二者合乎策命文体裁，但是…但是…有国子监的官员接过这话，不知是激动的、紧张的，还是害怕的。说起话来浑身颤抖：“但是其余出自古文尚书的命文，譬如《说命》此篇，用词乃是：惟说命总百官，乃进于王曰。”

这下，哪怕是平民百姓都听懂了，一个是“王若曰"，一个是“进于王”，一个是君王下命令，一个是臣子向君王进言，后者不符合策命文体裁啊！百姓们嘀嘀咕咕。

“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，怎么那些官人都没发现啊？”“是不是没看书啊？”

“也有可能，我听说读书人要看的书老多了，堆满一个房子咧！”“那也太辛苦了吧，那么多字还能记下来，我看几个字就头疼了。”“去！你能和那些官人比吗，那可都是文曲星下凡！”“诶？文曲星有那么多吗？不是只有一颗吗？”“我也不清楚，可能文曲星能那个什么……化身千万？就像佛祖菩萨一样？”“原来是这样！”

这些交谈声细碎入耳，直令得儒者文士们面红耳赤，不论怎么偏头也躲不开那一句句羞人的话。

要是百姓是在嘲笑他们也就罢了，他们完全可以把这些没怎么上过学念过书的白丁的话当成耳边风一-白丁又没看过《尚书》，怎么会知道他们的难处。但百姓在帮他们说话，在给他们找理由，倒是让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文人别扭得像是全身上下有蚂蚁在爬，简直难以忍受了。什么叫没看书？说读书人不看书，这是阴阳怪气谁呢？！偏偏还知道这些百姓没有阴阳怪气！

这个很微妙的细节让文人们想骂点什么，又骂不出口，自己憋着吧，又心里难受。

他们知道自己看古文尚书，一篇不落，他们更知道自己以前心里不是没有疑惑，比如伊尹为什么自称官名，比如古文尚书的策命文体裁，为什么不符合标准，但很多人都是想一下就算了，还反过来洗脑自己：可能是那个时代和后面朝代的规矩不同吧，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我还没学到……更甚者，哪怕意识到了什么也不敢提，不是谁都像陆九思一样，有那改天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