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越记得,陈瓘这段‘舟论’,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在元祐末年,高太后死后,章惇被天子相召乘舟入京。
当时还是小官陈瓘登舟拜会章惇,以舟为喻作了这一段长篇大论。
章惇被陈瓘说得无言以对。
章惇虽觉得陈瓘说话不入耳(迕意,亦颇惊异),但思量再三还是被陈瓘说服,在舟上答允有‘兼取元祐’之语。
只是入京后,他又将元祐诸党全部放逐。
徽宗登基时,陈瓘上书‘无过不及之谓中,不高不下之谓中,不左不右之谓中’。
宰相曾布意见也差不多言‘元祐、绍圣两党皆不可偏用’。
‘今日之事,左不可用轼、辙,右不用京、卞’。
邓洵武当时给宋徽宗上了一个《爱莫能助图》,图中将元丰党人都列于左,元祐旧臣都列于右。
宋徽宗初意也是‘建中靖国’。
但中道而行最难,政局好似跷跷板,这边起了那边就落了,更没有坐在跷跷板中间的道理。但曾布和陈瓘都是持此论者。可惜二人与苏轼,苏辙都犯了‘用力即差’的错误。
宋徽宗一开始物色的宰相人物有二人,一个是蔡京,另一个正是……陈瓘。
但陈瓘直言进谏太多,加上宋徽宗觉得要绍述父兄之志,唯有蔡京可以帮得上他忙,所以他最后没有选择陈瓘,而是选了蔡京为宰相。
若是历史上宋徽宗选了陈瓘为相?
历史上没有如果。
至于章惇也算有了个好安排,二人的恩恩怨怨,与此间过节,三十多年过去,自己已看得很淡了。
章越将陈瓘将信件放下,对章亘道:“召莹中进京!授……户部尚书。”
章亘问道:“爹爹……”
章越道:“元度是我的替手,他有师仆和皇太后的支持,也是荆公的女婿,我退了后朝堂还是往变法这条路走下去!”
章亘惊道:“爹爹……何曾有此念头!”
“大哥刚在交趾大捷,王厚也在西北用兵得力……爹爹!”
章越起身望着窗外,此刻尚书都堂之上三千官吏出入其间。
都堂数人合抱的梁柱下,庭中官吏如织,绯衣绿袍汇作川流,深宫高墙的阴影之下奔涌不息。
暮光染透梁尘,漫漫悠长的时光此刻在他面前江河般奔腾,从未如此磅礴,又从未如此吝啬。
章越忽道:“亘哥儿,我突然想到一首诗。”
“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。”
“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”
章亘道:“此诗可歌可泣,能动鬼神。不知是东晋时哪位诗人的绝笔诗。”
“孩儿必定师之!”
章越道:“我也忘了何人所书,但你说作这首诗之人当怀如何悲愤之心情,此生壮志未酬,却只能留待子孙。”
章越读宋史时最意不能平的,一个是陆游这首诗,还有一个则是‘渡河渡河渡河’。
章亘接道:“爹爹,而今当取则取,莫让留下千古遗憾,留待后人。”
章亘明白了章越忽提起这首诗的用意。
“爹爹,难道你不打算灭党项了吗?”
……
元祐二年六月。
汴梁城沉入一片灰蒙蒙的白雾之中。
五更鼓声沉闷地滚过皇城空旷的殿宇。
章越的书房里,灯芯早已燃尽,唯余一缕残烟,最终消散无踪。
他坐于案前闭目养神。
他面前有一木匣,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箭簇。
箭簇粗粝、锈蚀深重,裹着血泥,那是八年前灵州城下,唐九身上拔出的遗物。
章直这几日命人从广源州千里送入京师的,如今呈在自己的案头。
“杀贼!”
章越莫名想起唐九在乱军痛声疾呼,还有黄河七级堤掘开后淹死在灵州城下的将士,以及鸣沙城城破满城被屠戮的宋军。
章越看了一眼窗外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!”
钟声的巨响,声声撞碎了紫宸殿外凝滞的空气。
五日一次大起居。
巨大的殿门次第洞开,身着朱紫的百官鱼贯而入,在丹墀下依班肃立。
端坐的少年天子赵煦眼神扫过阶下群臣,帘后则向太后依旧静静端坐。
百官列班。
“启奏陛下!”
尚书左丞黄履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,金石相击般清晰,压过了殿中窸窣声。
他手捧象牙笏板,趋步出班。
“契丹辽国凶悖无状!从我军攻取凉州以来,其兵马已数度寇河北,焚我村寨,掠我边民,屠戮我戍边将士!边报染血,字字锥心!此獠视我大宋如无物,其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!”
“而此时此刻,却要恢复辽宋旧局,各自安好!”
黄履猛地抬起头直射御座道:“臣黄履,泣血恳请陛下!决不可答允与辽条约!”
“黄相此言差矣!”
右仆射吕公著出班道:“国库空虚!去岁黄河决口,今夏东南又遭大旱,赈济灾民、宫里还要修隆佑宫和慈安宫!”
“与辽国大战,兵马所耗几何?河北成一片白地

